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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247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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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247章

高侃在收到出征詔令之時的驚訝, 遠遠比不上在獲知這條訊息之際的如遭雷擊。

皇太子李賢親自披掛出征是什麽概念!

既為太子,也就是半個君主,這就意味著, 高侃他並不僅僅需要擔負起協助出戰的職責,還需要盡到護駕的義務。

若是太子與安定公主一般,曾經有過出征的履歷, 就算只是一兩場小規模的戰事也無妨,總能讓人知道他起碼有知兵的能力。

偏偏——他沒有啊!

一想到此前對於戰局分析之中的顧慮, 非但不能因為前線有一位力挽狂瀾的將領將其平息,反而因為太子出征而越發變成了此戰的弊病所在, 還大有可能要多戴上一層鐐銬以迎接考驗, 高侃就覺得自己眼前一黑。

他努力克制著自己想要當場拍案而起的沖動,但一旁的信使真不難聽出,高侃在發問之時的聲音, 和剛才大有區別。“怎麽會是……太子親征呢?”

信使搖頭不答。他也答不太上來。

陛下有意讓高侃征討北方這件事,已在長安城中傳開, 他當然能說。

太子出征這件事卻是在京中引發了一番爭議的,他便不能跟高侃說, 天後反對這件事,是天皇非要送太子參與到這一戰中。

好在高侃也沒有難為他的意思,直接擺了擺手示意他退下去。

決定到底由誰出征的,終究還是下達軍令的天子本人,而不是一個報信的信使。

他跟旁人較勁也沒有什麽意義。

只是在人已經退下之後, 高侃又忍不住握住那份軍令, 用只有自己能夠聽到的聲音自言自語:“怎麽就選了我來護衛太子出征呢?總不能是因為我可靠有為吧?”

要說他也確實能算是個經歷良多的將領了, 要不然也不會被英國公李勣在即將病故的時候提及,可若要讓他在此等艱難困厄的情況下帶著太子取勝……

這也太難為人了。

但陛下軍令已下, 應當沒有收回去的道理。他統兵單於都護府之地,也沒有這個本事趕在太子抵達之前回京勸諫,唯獨能做的,就是盡快做好出征的準備!

陛下下令讓仆固部從旁策應,又令東。突厥出兵助力,那麽除卻隨同太子本人出征的將領之外,便還應當有足夠的唐軍兵馬相隨,否則便難保不會為這些外族所挾制——這是行軍之中的大忌。

他必須盡快自單於都護府和相鄰各州內征調足夠的府兵,以備不測。

而在太子抵達此地之前,他也還需要將這份已經送到他面前的消息,送去給東。突厥首領和仆固部大將軍知曉。

也順便先行看清楚他們的態度,以防在北伐之時,因三方之間存在配合上的問題招來麻煩。

高侃當即疾書成文,讓人將這兩封信送了出去,而後便匆匆起身朝著軍營府庫而去。

無論李賢到底能不能像是安定公主一般,在首戰之中就展現出非同一般的天資,他都必須先為自己做些準備。

府庫之中的陌刀與弓弩,明明都是有人定期檢查、更替的,但在這份剛剛抵達的軍令推動之下,高侃覺得自己只剩下了一個想法——

就算是新刀,它也得再劈一次柴,看看鋒利程度!

……

而在半日後,這條消息也抵達了阿史德契骨的營帳。

手持這封書信而來的溫傅眼看著父親拆開了這封信後,神情變得稍有幾分不太好看,只是並未開口,就將這封信遞交到了一旁的元珍手中。

“看看這個。”

阿史德元珍粗粗掃過了這封信,眉頭頓時皺了起來:“大唐這是什麽意思?”

契骨同樣擰緊了眉頭不曾散開。

他能被唐軍立為單於都護府的突厥首領,本就是因他脾性相對溫和,就算有將權力握在手中的想法,卻也只是想要偏安一隅而已,根本沒有那等逐鹿草原的野心,以至於此刻仿佛是有愁色堆了滿臉,看起來缺了幾分身為首領的威嚴。

但溫傅又看到,父親的手已慢慢地握緊成拳,像是忍耐的脾性已經被一步步推到了極限,終於在這一封信的最後一壓中——

他忽然一掌拍在了桌案之上,勃然大怒:“他們未免欺人太甚!”

八年之前,他因東。突厥內部生亂,前往中原求見大唐天子,希望能自唐軍處得到支持,穩固他這個首領之位。

哪知道大唐的天皇陛下何其草率地將自己年僅七歲的幼子,指派做了單於都護府的大都護。

一個七歲小兒就算為大唐天子所出,也終究對於時局沒有多大的幫助,甚至在從屬官中選出了個都護府長史後,便對此地再未過問,簡直像是個荒誕不經的笑話!

更可笑的是,這個來到此地的都護府長史沒有多少真本事,卻很有仗勢欺人的作派!①

元珍作為他的侄子,在單於都護府內擔任著檢校降戶部落的職位,時常和這位王長史就治理問題起沖突,一度還被他打入了大獄之中。

若非溫傅以周王顏面之說從旁勸阻,還不知會鬧成何等不可開交的地步!

只是如此也就罷了。

阿史德氏原本想要通過朝見李唐天子爭取來的,也就是一個喘息發展的機會,在這兩年間,隨著溫傅和元珍的長成,已在應變矛盾上愈發駕輕就熟 ,或許再給兩年時間,便能重新收攏各部在手。

但天皇突如其來的一道詔令,卻打破了他的計劃。

此前鐵勒多濫葛部的入侵雖然給東。突厥帶來了損失,但這份損失對於阿史德契骨來說有回轉的餘地。非要說的話,它對於那些反對者造成的損失,比對他自己造成的更大。

阿史德契骨完全可以從中抓住機會打擊異己。

可出征討伐多濫葛部卻不同了。

姑且不提,深入沙磧以北,抵達多濫葛部最為熟悉的地盤,到底是不是送死送到敵方的面前,出征所消耗的糧草和兵馬,都要他們自己出了。

阿史德元珍也是這樣想的。

很顯然,他們希望依托於大唐之勢以圖立足的目標,不僅並沒有達成,還要被大唐猛坑一把。

就算突厥曾經為大唐擊敗,本就是被統轄的弱勢一方,但他們能接受的,是臣服於赫赫武功的大唐,而不是以這等近乎於折辱的方式,讓他們自此衰敗下去。

阿史德元珍目光不由發冷:“叔父,你還記不記得,當年我們前往長安朝見之後我曾經說過,若是我們不能借助大唐官吏之手,將那些對我們有所不服的人鏟除,我們便看看,阿史那氏之中能否再出一位可堪輔佐之人。若是能夠為其臣屬,便是放棄首領的位置又有何妨。突厥各部曾經所擁有的領地都已為回紇鐵勒所占據,再無昔日長生天貴種的威嚴,還不如當年景象呢!若能大業得成,何必在乎主次。”

“當年……當年你罵我不懂權力為何物,只想為人附庸,可今日您手中的權力,也不過是在這單於都護府的一隅逞些許威風罷了,甚至因為那王長史的緣故,您這威風都還要大打折扣!”

這有什麽意義!

“行了,我不是要聽你說這個的。”阿史德契骨打斷了他的話。“若真如你所說,我等為興覆突厥榮光,不再做這個首領,而要扶持阿史那氏上位,在阿史那諸部之中,你可曾看到有人能承擔起這個責任的?”

身在單於都護府境內的阿史那殘部,大多已失去了早年間的心氣,或者是並不屬於真正統領突厥諸部的阿史那貴胄。

官職最高的阿史那奉職,也不過是契骨的下屬而已。

元珍的話說得好聽,什麽輔佐一個阿史那的英雄,什麽重拾往日的輝煌,也都不過是個空談而已!

可被打斷的阿史德元珍沒有半步的後退,反而頂著首領的視線振聲答道:“那就去外頭找!流亡於漠北草原之上還有數支突厥部落,他們和鐵勒爭地、和嚴寒抗鬥,其中總能有一個擔負起重任的人。這樣的困境之中總能喚醒新血的。”

“二十四州突厥諸部不甘沈寂者甚眾,也總有不想做唐軍走狗之人,您不曾嘗試過,如何知道我等振臂一呼,不能得到遠勝過今日的東西。”

總比忽然得到唐軍這麽一道不合時宜且莫名其妙的敕令,而後就要聽從指派地出征,要不知好上多少。

可惜西突厥基本已被大唐馴服,那些明明有著阿史那姓氏的長生天貴種,寧可做那李唐天子的走狗,也不敢重現突厥牙帳控弦十萬的盛況。

而他們呢?他們這些人居然先要聽那七歲小兒的話,後要聽那從未出征過的太子的話。

他受夠了!

然而當他義憤填膺地看向叔父的時候,他卻倍感悲哀地發覺,在叔父的臉上,起先還有幾分對於大唐的憤恨埋怨和對他所說之話的意動,但很快就已變成了沈寂下去的無奈神情。

仿佛讓他走出這單於都護府的地盤、讓他交出自己的權力,實在是在往他的身上割肉。哪怕,他必須接受大唐這樣不合理的指派,他也享受於此刻阿史德氏淩駕於阿史那之上的地位。

“……叔父?”

阿史德契骨沈默了片刻,回道:“先看看那位李唐太子到底是什麽樣的人吧。萬一……”

萬一他和他那姐姐一般,也是個作戰的奇才呢?

那他們貿然有所妄動,豈不是還給了大唐在討伐鐵勒之餘對他們動手的機會?

但這番言辭之中的謹慎小心說服不了元珍,反而讓他的臉色一點點地陰沈了下來。

這單於都護府內,無論是依照大唐官職的上下級,還是按照突厥首領與族人之間的從屬關系,他都不該再行勸阻些什麽了。

但他好生不甘心啊……

明明他們今日所處的進退兩難局面都是由唐軍帶來的,為何他想要尋找一個破局之法會如此艱難。

當他自營帳之中走出的時候,甚至不免去想,或許就算那位大唐太子是個作戰的庸才,到了那個時候,叔父也能想到另外的辦法來說服他自己,繼續以這等又是惱怒又是渾渾噩噩的方式過下去。

除非在這場交戰中,東。突厥作為大唐的附庸遭到了極大的損失,用這等血的教訓,讓叔父醒轉過來,又或者……

“你沒長眼睛看路啊!”

元珍沈浸在思緒之中,忘記了留意前方的情況,當發覺前頭有人的時候,已經來不及徹底停住了。

他飛快地後退了兩步,踉蹌了一陣才讓自己牢牢站穩。

前頭那個人,卻是已被他給撞倒在了當場。

“抱……”

等等。

一聽到這個熟悉的聲音,再一看到那個熟悉的身影,方才那一點稍縱即逝的抱歉,統統都被他給丟到了腦後。阿史德元珍的臉上也頓時閃過了一抹厭惡之色,讓他將那句本該說出的話吞咽了下去。

這人體格瘦削,卻一點不見行動之中的靈敏,一邊被後頭追上來的隨從攙扶著起身,一邊就已擺出了頤指氣使的姿態。

“好哇,又是你這個小子。”

王本立盯著阿史德元珍那張明擺著對他沒多少尊重的臉,只覺氣不打一處來:“之前邊地糧倉被人通風報信,遭到了鐵勒人劫掠這件事,我還沒跟你這個降戶部落檢校算賬,你倒是先想要一腳踩到我臉上來了?”

“我有沒有得罪長史的意思您心知肚明。”阿史德元珍撣了撣衣上的塵灰,不卑不亢地答道,“鐵勒人何故先動糧倉您也清楚得很。”

這幾年間,西域鐵勒和東北契丹靺鞨多有流亡到北地的,卻是加入到漠北鐵勒之中,而不是歸入中原羈縻之下。

單於都護府內部又非全然統一,多有內鬥。

現在還加上了境外的襲擾,便更難以發展壯大。

按說在單於大都護不在境內之時,身為長史的王本立就該當承擔起“撫慰諸藩,輯寧外寇”的職責,結果他除了在規劃屯田要務上姑且還算盡職之外,完全沒幹什麽有用的事情。

甚至非要說的話,連屯田也不是他的優點。

別人的屯田是為了讓這些儲備軍糧變成迎敵的重要武器,收攏更多的塞外流民鞏固邊陲,這人簡直像是在玩自己的裝填糧倉游戲,仿佛他上報中央的數目越是好看,他也就越能得到上頭的賞識。

結果……結果反而為他人送了東西,說出去都是個笑話!

阿史德元珍努力遏制住了自己對於王本立的輕視,繼續說道:“副都護的軍報方抵此地,我等正欲調兵以響應太子到來,倉促傳令之中不慎冒犯了您,是我的過錯。但我想,大事在前,您還是不要多做沒必要的揣測才好。”

他拱了拱手:“告辭了!”

阿史德元珍自覺自己已算給足了王本立的面子,對於一個並無多少實績的都護府長史,又逢唐軍號令出征在前,哪來什麽應付的心思。

但他又哪裏知道,自王本立將多濫葛部劫掠邊境的消息匯報去朝廷後,便總覺自己是將臉給丟了大發。以至於此刻阿史德元珍朝著他投來的隨意應付一眼,都好像是在對他予以嘲笑。

王本立當即大怒:“來人,將他給我拿下!”

這位王長史弄丟了東西,生怕自己的腦袋也丟了,平日裏隨身的侍從可真不在少數。

若非方才他收到了高侃的消息,急於和阿史德首領商討出個迎接的門道來,也不至於和元珍狹路相逢撞個正著。

此刻這些人早已趕了上來,一聽王本立下了命令,直接便朝著阿史德元珍動起了手來。

溫傅聽到動靜匆匆趕來,看到的已是元珍被人擒拿扣押在地,死死地盯著那囂張跋扈的長史。

要不是唐軍將自關中前來,阿史德元珍真恨不得沖著面前這張可憎的笑臉怒罵一句,營州都督府逼反大賀氏部落的教訓,也不過就是前兩年間發生的事情,他有何資格在這裏胡亂逞兇!

王本立自覺自己是個讀書人,但眼看著這人那雙少有恭敬的眼睛便怒火更甚,直接捋起了袖子:“此人不尊法令,不敬上官,勾結外賊,上軍法處置。”

溫傅大驚,連忙沖來:“長史,不可!”

他直接攔在了王本立的前頭:“元珍為我阿史德部幹將,絕無可能勾結外賊。倘若他有何處得罪王長史的地方,自有其他分說。如今大事在即,豈有尚未出征鐵勒,便先自斷一臂的道理?”

王本立冷笑:“自斷一臂?若按陛下軍令所言,高將軍是太子出征的左臂,仆固將軍是右臂,連我這個長史都稱不上是左膀右臂,他一個降戶部落的小小檢校算個什麽臂?”

太子到來之後,大軍調撥的糧草勢必要自太原重新撥攏送達,他本就急於再為自己洗脫掉一部分罪責,以免此次出征中被排擠在外,少了立功的機會。

不趁著東。突厥因唐軍調兵而不敢有所異動的時候,直接找個合適的問罪之人甩鍋,還要等到什麽時候。

他已夠給這些人面子了。

他都沒將這單於都護府之前的問題歸咎到阿史德契骨父子的頭上!

他毫不顧及溫傅的求情,厲聲下令道:“打!先打這小子三十軍棍,免得他在太子東征之時從旁添亂。”

反正若是太子能夠得勝而回,他這個單於都護府長史應該也做不了多久,便能還朝為官了,現在將人給得罪了也無妨。

王本立和阿史德契骨往來不少,看得出來這家夥軟弱的本質,更不怕他掀起什麽風浪。那當首領的是這等做派,更何況是下屬呢?

溫傅匆匆趕回去尋父親來幫忙,卻沒能拉來這主事者為人求情,更是讓王本立的氣焰愈發囂張。

除了一件事情讓他很是不滿。

阿史德元珍這個武藝不精的家夥居然也是好一個硬骨頭。軍棍加身也沒讓他發出任何一聲吃痛的叫聲,反而讓他以一雙愈加冷靜的眼睛看向了遠處草甸上落下的夕陽。

殘陽將整片草場都浸潤在一層暮色血光之中,而在阿史德元珍緊攥著草根的指尖,也正沁出了一抹血色。

但當夜半之時溫傅帶著傷藥來看他的時候,卻發覺元珍的神情平靜得有些不可思議。

他的眼睛好像也比平日裏更顯明利。

“你……”

“我怎麽了?”似乎是因為出口回話牽扯到了傷勢,元珍的口中發出了一點嘶聲,又很快被他吞咽了下去,繼續以貌似尋常的口吻答道,“我當然不能有事,我還要如你父親所說的那樣,去看看這位李唐太子,到底是什麽樣的人呢。”

他一字一頓地說著,眼裏的明光愈發迫人。

這是第一次,他對阿史德契骨的稱呼,叫做“溫傅的父親”而不是叔父。

溫傅意識到了這個區別,卻不敢直接將其問出來。

但當他朝外走出的時候,他又忽然聽見元珍以近乎夢囈一般的聲音問道:“你說,為什麽他甘於如此呢?”

他們突厥人,不是該當恣意馳騁於草原,能與狼群為伍,以日月為蓋嗎?

為什麽能夠容忍唐軍一而再再而三的欺壓折辱呢?

要知道,現在在大唐天子位置上的,已經不是那位天可汗了!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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這位大唐的天子甚至在為太子出征送行的時候,也還能看出在行動之間的病色,但為了讓太子此次北伐立功,從出行到折返都有足夠的體面,他依然支撐著病體在城外送行。

也不知是不是為了效仿天後和安定公主在送行之時的慣例,當太子李賢行將朝著天皇拜別之時,天皇陛下親自為其披掛,以示出征順利。

“若是不去看其他的東西,還真是父慈子孝的一幕啊。”李清月輕嘲了一聲。

當然,可能並不僅僅是父慈子孝。

對於不明就裏圍攏在城外的長安百姓來說,這可真是又一出氣勢恢弘的大場面。

大唐近年間的戰事損傷都不大,府兵調撥也不過是常態而已,而軍糧又因陛下寬宥,不必從關中來出,更於他們無有損傷。

他們完全能以一種欣賞的眼光來看待此次出征,甚至覺得,這好像又是一出宣揚大唐國威的大好機會。

只是聽聞有人在說,天後和安定公主都並不認同此次出征由太子領銜,也不知到底是為什麽。

倘若光以眾人所見的樣子來看,那披掛上陣的太子李賢還真是個俊俏氣派的青年。

不像是先前病故的敬懷太子,也不像是現在這位前來送行的天子,他的面色雖然稍顯白皙了一些,但也是一種健康的白。

在那紫金披風加身之際,更是將李唐皇室的氣度表露無疑。

當他身在隊伍之中的時候,便是這其中最為醒目的一員!

就連天皇陛下在看著李賢重新翻身上馬,折返回到行軍隊伍之中的時候,也不覺在臉上露出了一抹滿意的笑容。

是了,這才是他的兒子應有的表現。

李賢原本就比之李弘健康不知多少,根本不該只將自己的天賦放在舞文弄墨之上。若是早早涉足軍旅,不知會否也已在軍旅之中闖蕩出了聲名,不必等到今日。

好在如今——也為時不晚!

安定在勸阻失敗之後並未再有多話,天後只是為賢兒預備了自河東道護送軍糧的後手,和安定在出征吐蕃的時候並無不同,朝臣也再未有什麽非議之詞,都已將註意力轉向了那些新入官場之人。

只等著李賢立功折返,便能將局勢朝著更為穩定的方向推進一步。

對他這個已然痼疾纏身的天子來說,當真是一個莫大的安慰。

在這樣的送行之中,宰相李敬玄朝著他投來的哀怨一眼,都已變成了對他而言無關緊要的東西。

只有那一列漸漸遠去的隊伍一直牽動著他的心神,直到徹底消失在了他的視線之中。

他也隨即做出了回宮的口令。

但他並不知道的是,這行軍之路對於李賢來說,大概也就只有開始這一段的風光了。

李賢並沒有行軍打仗的經驗,就連平日裏的狩獵,也很少拼殺到力竭之時。

剛剛離開長安的時候,他還覺得自己這是紫金披掛,馬蹄生風。

但只行出兩個時辰,他就覺得自己有些腿酸了。

到了第二日,他更是發覺,哪怕身披輕甲騎行,也讓人很難始終挺直著腰板行路。昨日磨得有些發疼的兩腿,更是難以夾緊馬腹而行。

可李賢又實在不願意承認,自己居然對於騎馬行路如此缺少耐受力,說出去多叫人笑話。

他思量了片刻,幹脆拿上了書籍前去請教李敬玄,也好順理成章地和這位左相同坐一輛馬車。

如此一來,他才覺得自己終於因腿腳著地,處在了休息的狀態。

若只是騎馬受罪也就算了,在這行軍之中所用的夥食,也和他在宮中所用的大相徑庭。要不是看在他是主帥的份上,可能連那一份熱湯也不會有。

李賢眉心緊皺,朝著郭待封發問:“此前出征遼東的時候也是如此嗎?”

“那倒不是。”郭待封答道。

李賢松了一口氣。

卻聽對方的下一句是:“大唐近來東西邊陲穩定,別看太子出征所調度的府兵不多,但那是因為北方有足夠的人手,糧食是一點不缺的。相比於出征遼東,這一次的情況已好了太多了。”

“何況……”郭待封的語氣有點別扭,像是想到了自己之前幹出來過的蠢事,卻也只能硬著頭皮說了下去,“何況彼時的軍糧有一部分需要跨海運輸,相比於陸上更容易出現問題。”

“陸上運輸至多也就是失期,海上運輸卻大有可能船毀人亡。”

換句話說,李賢現在的情況已是再好沒有的了。

父親支持,物資充裕,就連他的出征之路都要比其他路線的平順,真是沒什麽可挑剔的。

阿史那道真一邊啃著炊餅,一邊很是自然地點了點頭,差點沒因為這個反應將李賢給哽個半死。

他連忙灌下了一口湯,以壓制住自己心中的煩躁。

好吧,出征都是如此的,他只是還沒有適應而已。再等等就好。

但當次日繼續啟程的時候,李敬玄依然看到太子登上了他這頭的馬車。

名為請教,實際上大概還是繼續在用一個合適的理由休息。

至於到底是在為了隨後的征戰養精蓄銳,還是在死撐著臉面休息,那就實在是不得而知了。

他是被陛下派遣來為太子保駕護航的,實在不應該有對太子嫌棄的表現。

然而當這一行隊伍進入河東道,穿過太行山下的官道,越過並州都督府地界的時候,李賢所面臨的考驗又更多了起來。

枯燥的趕赴前線行路,其實也應該是他這個主帥和同行士卒熟絡起來的大好時機,但並沒有人教導李賢這個道理,反而讓他覺得這些士卒愈發憊懶了起來,怎麽看都像是因為他為主帥而有所敷衍。

朔方未散的寒氣也在他抵達代州雁門關的時候,以一種絲毫不留情面的方式襲擊到了他的面前。

甲胄根本不能阻止這樣的春日返寒,反而顯出愈發森寒如冰的樣子。

李賢直打了個哆嗦,聽著隨軍的倉曹跟他匯報,他們自過晉陽取得補給的炭火並不太多,還大多要用在越過塞外沙磧的時候,不能在現在就隨意取用完畢。

“我都要凍死了你還跟我說這些?”李賢顫聲說道,指揮著人先在自己的營中生起了炭火,總算覺得自己的手腳找回了一點知覺。

想到白日裏阿史那道真所說,過了代州之後,距離單於都護府就已並不太遠了,他也頓時覺得一陣輕松。

到了那裏,營中士卒有什麽懈怠或者犯事之舉,都可以直接上報到高將軍那兒去,而不必再來打擾他的好眠。

等到越過了陰山行在草場之上,不似中原官道一般堅硬顛簸,他就算需要奔行馬上,應當也不會太過難熬。

何況,立功的機會近在眼前,他又怎麽會感到煎熬!

正是懷揣著這樣的想法,當李賢踏入東。突厥在單於都護府的牙帳所在之時,只覺自己沿途的辛勞都已被徹底拋在了腦後,轉成了精神抖擻的樣子。

然而也便是在此時,他看到了個突厥壯漢像是擒著個小雞崽一般拎著個人的後頸,就朝著這頭走來。

“葉護——又逮著個鐵勒的探子!就是他什麽也不肯說,只說自己是流亡到邊界來的。”

“我呸!朝著咱們駐軍的邊防探頭探腦的,一看就不是什麽好東西!”

阿史德契骨連忙擡手止住了他的話茬,“行了,貴客到訪,你還在這裏瞎嚷嚷什麽,既然問不出來將人宰了就是。”

草原之上的游牧交戰,很難直接策反探子帶路,沒必要多折騰。確實是殺了為好。

這也向來是他們這邊的慣例。

那壯漢也明白這個道理,高呼了一聲“好”,直接抄起了腰間的刀。殺雞是個什麽動作,他便是什麽動作,一刀就向探子的脖頸給剁了下去。

大約是那刀剛剛打磨過,還是鋒利異常,手起刀落之間,那腦袋直接順勢掉了下來,在這還算平坦的營地之中滾了過去……

就這麽徑直經過了李賢的面前。

這位大唐的太子從未有一刻這麽憎惡自己的視力,只因他清楚地看到了那顆人頭是如何沾染上的沙塵,卻還用一雙圓睜著眼睛在翻滾中看向周圍。

也包括他!

“……”

李賢忽然轉身朝著一旁沖了出去,根本顧不上周圍還有那麽多雙眼睛在看著他的舉動,直接扶著一旁的營柱吐了出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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